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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奔向大海

网上邻居 发表于 2011-11-17 07:27:51 | 显示全部
小溪奔向大海

白桦





你们知道江河是怎么形成的吗?见过吗?其实,所有汹涌澎湃、赫赫有名的江河,在她开始的时候,仅仅是些细小的溪流,她们流过的路,是那么曲折,几乎每一步都有一个弯儿。有许多小溪找到了共同的道路,道路就越来越直了,有了方向,也有了路线。看起来变得庄重起来,沉稳了,严谨了,也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有了坚定不移的步伐;前进着,前进着,奔向海洋,奔向太阳……

贺老总批准参军的小战士

顾杰真是个幸运的小战士,十三岁就参加了八路军,而且是在一二○师。一二○师可是个有名的部队呀!师长就是那位敌人一听见名字就吓一大跳的贺龙同志。同志们都把贺龙同志叫贺老总。为什么叫贺老总呢?因为一九二七年“八一”南昌起义的时候——也就是中国人民军队诞生的时候,贺龙同志担任总指挥。所以,同志们就一直叫他贺老总,就是周恩来同志也这么叫他,感到这样亲切些。顾杰参军可不是什么一般干部批准的,他可是贺老总亲自批准的。这个十冬腊月赤着脚的穷孩子,谁也不找,单单缠着那个留着一抹黑胡子的指挥员不放,准是有人偷偷给他出过主意。天一亮,他就在贺老总住的民房门外扯着嗓子唱。他虽然还不是八路军战士,可八路军的歌儿他都会唱。贺老总一出门,他就扶着根棍子像扶着根枪那样,在哨兵旁边喊着“敬礼!”姿势尽量要求合乎标准,哨兵也不干涉他。接着他就帮着警卫员给贺老总的战马紧肚带。贺老总上了马,他总忘不了笑着摸摸贺老总的脚。他并不提出要求,天天如此。一个月过去了,一天早上,贺老总抓住缰绳却不上马,注视着他问:

“小鬼,你是不是想当兵啊?”

顾杰没有回答,仰望着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贺老总捋了一下胡子问:

“尿不尿炕呀?”

“不!”

就这么简单,有了不尿炕这个条件,贺老总就批准他参了军。当然,别的条件贺老总不用问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个受尽了苦难的穷孩子,也是个聪明孩子。那时候还要什么条件呢?八路军战士的基本条件他都具备了。

顾杰参军以后,编在警卫营当战士。只过了两年就成为闻名整个师部的小班长。开起班务会来,就听见他的声音;球场上赛起球来,就看见他满场飞;开起晚会来,西路梆子唱得人人都落泪。靶场上,左右手都能射击,枪枪都能命中鬼子人头靶。顾杰一切都非常得意,只有一点不那么如意,就是他的这些才能和锋芒毕露的表现,一点也没引起贺老总的注意。每当他在贺老总门前值岗的时候,打扮得特别精神,枪擦得锃(zènɡ)亮,绑腿打得紧绷绷,草鞋上扎着一对红英英的线球。喊起口令来,清脆嘹亮。但很扫兴,贺老总从来就不注意他,没给他过笑脸儿,更没有夸他几句。按顾杰的想法,贺老总不夸他几句是不能理解的,但事实的确如此。……难道贺老总真的没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喜欢这个精明能干、多才多艺的小班长吗?当然不是,这是不符合贺老总的性格的。在艰难的战争岁月里,贺老总特别喜欢红小鬼,因为红小鬼过早地把青春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他们在斗争中大多数都早熟、智慧、勇敢、纯真。可为什么贺老总偏偏对顾杰这么冷落呢?想把这个疑问解释清楚,必须在大故事里插进一个小故事。

大故事里的小故事

在长征途中,贺老总发现了一个十四岁的神枪手陶果子,这个红小鬼在一千米以外,用重机枪封锁一个路口,点发连发相结合,百发百中,敌军一个团一整天没能冲过一个人,敌人的尸体把路口都填满了。贺老总爱得把小机枪手抱起来,扔在自己的枣红马背上。当红二方面军进入滇西北,前有天堑金沙江,后有重兵追赶。必须先把身后追兵的威风打下去,才能强渡面前的金沙江。贺老总命令在一道山梁上集中五挺重机枪,一字儿摆开,配备五个弹药手,只派一个射手——就是陶果子。五挺重机枪从五个角度俯视着山谷。当敌人一个师进入山谷之后,陶果子一个人轮番使用五挺重机枪,在同志们的配合下,打得敌军进退不得,哭爹喊娘,贺老总蹲在山梁上,抽着烟斗笑出了眼泪。敌人在山谷里留下一大堆尸体,夹着尾巴倒退五十里,三天三夜没敢往前追一步。这时,贺老总挥师西进,一举渡过金沙江。后来,陶果子成了有名的人物,渐渐又变成了特殊人物。进入西康之后,因为不服从连长的命令,擅自单独闯进一座喇嘛寺,被反动喇嘛暗杀了。这件事使贺老总既悲痛,又震惊,连着好几夜不能入睡。

贺老总正因为特别爱护顾杰,却怕由于爱而使他骄纵,落个像陶果子那样的后果。贺老总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可是在顾杰面前又必须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处处装着没看见他。细心的同志都能觉察出来,实际上,贺老总特别注意他,常常在远处高兴地注视着他,并且喜欢听别人谈他的事,但从不当众夸奖他。

“派我去!”

晋西北的春天来得很迟。阳春三月,柳条儿才冒出米粒儿那么大的新芽儿。前方部队送来了两个日军俘虏,一个是戴眼镜的、白白净净的瘦子;一个是又矮又黑的胖子,满脸络腮胡子。他们拒绝回答任何问话,眼睛里放射着仇恨的光。在师部被看押的三天,敌军工作部的同志对他们很优待,当时,连师首长都吃杂粮,却给他们吃白面,顿顿饭都是一荤一素,但顿顿饭的盘子和碗,都被他们从窗户里扔出来摔得粉碎。俘虏的蛮横行为,引起师部全体同志和农民的极大愤慨,纷纷向贺老总提出,干脆把这两个“日本鬼子”毙了,最少也得美美地抽他们一顿皮鞭,叫他们知道点厉害,明白明白自己的身份,而贺老总却笑笑回答说:

“你们的办法倒痛快,就是干不得。”

这天,顾杰正在贺老总门前站岗,贺老总把警卫营谭营长叫了来,他们就在门前谈话。

“报告老总,有什么指示?”

“大营长!没得指示,跟你打个商量。”他用很俏皮的湘西话说,“有个很重要、又很艰巨的美差要交给你们。”

“请下命令吧,老总!”

“明天要把那两个日军俘虏送到延安。”

“这还不容易,这点事儿还用得着你亲自布置?”

“容易?你先不要吹牛。第一,人不能派多,只能派一个战士,还不能派个关东大汉,要派个小鬼。”

“我不懂,老总!”

“从这里到延安都是解放区,你还怕他跑了?这两个老兄对立情绪很大,我们不能火上浇油,派一个小战士,沿途再动员些民兵,一段一段地送。路上不要搞得那么紧张,不要叫他们产生误会——以为我们要把他们往西天送,我们送他们去延安,叫他们去学习。”

“学习!”顾杰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怎么?”贺老总说,“你不服气?”

“我是不服气,”顾杰坦白地说,“我多少次要求去延安住学都不同意,这两个日本鬼子——我们民族的死敌,刚刚被迫放下武器,态度还很恶劣,侵略军本性分毫未改,却要送他们到延安去住学?!”

“你这张小嘴能说会道——我早有所闻,百闻不如一见。”贺老总严肃地说,“告诉你,正因为他们态度极为恶劣,侵略本性分毫未改,才送他们去学习,这是党中央的决定,尽一切可能把日军俘虏都送到延安去住学。”

“顾杰!”营长严厉地说,“谁叫你插嘴的?!”

顾杰低下了头,脚在地上画着圈圈。

贺老总继续向谭营长布置任务:

“明天一早就出发,今天晚上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可派谁呢?”谭营长为难地说,“我们营前两年还有几个办事牢靠的小鬼,这两年……”

“报告营长!老总!”顾杰又按捺不住地喊起来,“派我去!”

“顾杰!”谭营长生气地说,“你……”

“我完全够条件,保证完成任务!”

“啊?”从贺老总眼神里看得出,他对顾杰不仅有几分信任,也有几分欣赏。但他反问顾杰说:“你能保证?不见得吧!”

“老总,我一定把两个日本鬼子……”

“等等!”贺老总打断他的话说,“你把这两个已经放下武器的俘虏还看成‘日本鬼子’,就说明你完不成任务!”

“老总,我说错了,我一定把这两个日军俘虏安全送到延安。”

贺老总叮嘱说:

“第一,不打不骂。”

顾杰重复着:

“不打不骂。”

“第二,细心耐心。”

“细心耐心。”

“第三,在生活上优待他们。”

“在生活上优待他们。”

“第四,路程不要赶得太紧。”

“路程不要赶得太紧。”

“还有,沿途做好群众的政治思想工作,说服群众,不要污辱、伤害俘虏。”

“沿途做好群众的政治思想工作,说服群众,不要污辱、伤害俘虏。”

“毛主席告诉我们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首先要严格要求自己,不折不扣地执行政策。”

“是!”

“你在日军俘虏面前,既是中国人民的全权代表,又是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全权代表咧!懂不懂!”

“懂。”

“我看你未必做得到。”

“我绝对能做到。”

“我不放心。”

“请老总一百个放心!”

“可不能出差错呀!小鬼!出了差错怎么办?”

“甘愿受军法处分!”

“八路军战士的一句话,可不是牛行经纪谈生意啊!”

“营长可以为我担保。”

“大营长!”贺老总转向谭营长,“你敢担保?”

谭营长笑着点点头。

“顾杰!”贺老总向顾杰说,“出了差错可得连你也押送延安啊!总部可是有关人的小黑屋呀!”

顾杰大声说:

“是!出了差错,我自己把自己捆起来押送延安。”

“好!”贺老总伸出手来,“一言既出可是驷马难追啊!”

顾杰先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才伸给贺老总,贺老总大笑起来,惊得门前树上那一群刚刚落定的麻雀又一轰而起……

在路上

出发的前夜,顾杰几乎通宵未眠。先是到敌军工作部开会,敌军工作部一位李干事主持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谭营长和顾杰之外,就是地方民主政府派来的第一站护送人员——八个民兵。李干事首先向大家介绍了这两个俘虏的情况,顾杰用子弹壳做的自来水笔认真地记着:那个戴眼镜的俘虏叫村上太郎,是大阪的一个小学教员,二十八岁。那个又黑又矮的俘虏叫成田次郎,四国附近一个小岛上的渔民,二十六岁。他俩都隶属于日本侵略军鲸尾师团十一联队,三中队,九小队,都是步兵二等兵。他们被征入伍两年多,到中国才一年。他们受军国主义教育的毒害很深,仇视中国人民,尤其是仇视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由于他俩拒绝答话,目前掌握的情况很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了他们,要送他们去延安学习,他们十分怀疑、恐惧。同时也预先警告过他们,一路都是解放区,日军俘虏想从这里逃出去,不仅不可能,也是很危险的。解放区的群众出于民族义愤,可能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打死。

会议结束之后已经十点了,谭营长又找顾杰坐在山头上和他谈话。春寒料峭,月明如水。谭营长反复叮嘱他、告诫他、鼓励他、提醒他……总之,希望他别辜负贺老总的期望。

东方刚刚出现鱼肚白,顾杰和民兵护送着两名日军俘虏,上路了。八个民兵连红缨枪也没带,顾杰在棉袄里,贴肉别着营长那把二十响手枪,以防万一。明朗的阳光普照大地,高高的山峰上雄鹰在盘旋,深深的峡谷里流水在歌唱。在高原黄色的基调上浮现出浅浅的嫩绿,一簇簇山丹丹红得耀眼。放羊娃用铲子抛着石子儿驱赶着羊群,唱着信天游:

“边区的山来,边区的水,

铁打的边区呀,画儿一样美……”

但村上和成田的脸却是阴沉的,都像雷雨之前的天空那样凶险。他们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带钉的牛皮鞋踢着黄土路,不紧不慢地响着,他们像完全聋了一样,眼睛直视前方。走了十华里以后,顾杰宣布休息,大家原地停下来,坐在路边山坡上,一阵沉默。顾杰笑着把一个水壶递给成田,成田像没看见似地不理睬他,顾杰打开水壶盖,把水壶伸到成田的嘴边,成田猛地一抬手,水壶飞了,顺着山坡滚进深沟。顾杰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眼前火星乱迸,但他没说一个字,默默地坐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骂了一声:

“野人!”

一个民兵花了二十分钟时间,跑下山沟,拾回碰瘪了的水壶。这支小部队又不声不响地出发了。顾杰这才开始对这个任务的艰巨性有了一点认识。

今天预定的行程是五十华里,到清水铺的时候,太阳还在树梢上。宿营以后,因为派饭引起了一场风波。全村群众纷纷议论:

“对待日本鬼子,不杀不打就是最大的优待,还给他们做什么好吃的!”

“叫他们将就点吧,吃碗荞麦疙瘩就很不赖了。”

顾杰虽然心里想的和这些议论完全一致,还是在全村群众大会上,讲了一通既没说服群众,也没说服自己的道理。在老村长的督促下,总算烙了几张油饼,炒了一个肉丝,做了碗蛋汤。村上和成田吃完之后,照例把盘子碗摔得粉碎。全村群众知道以后就气炸了,围住他们的住处不答应,有人提出要让他们说说道理,有人提出要开斗争会,有人提出要给他们一顿饱打,有人提出一人给一颗“花生米”,枪崩了算了。吵闹不休,火把通明。村上和成田盘腿坐在炕上,神色紧张而凶狠。

顾杰只好再一次向群众进行耐心的解释,说得口干舌燥也没用。还是老村长一句话就把群众说得哑口无言了。老村长说:

“乡亲们!对畜牲咱们能讲道理、开斗争会吗?”

是呀!对畜牲能讲什么道理呢?对畜牲开个斗争会有什么用呢?群众渐渐才忿忿地散去了。

第二天早上,新问题又来了,村上和成田不仅不吃饭,而且躺在炕上不起来,用老乡的话来说:“耍起死狗来了。”清水铺派出接班护送的民兵已经整装待发了,从蒙蒙亮等到日出三竿。顾杰借用各种手势和表情,向村上和成田做耐心而又耐心的说服工作。村上只做了一个有说明性的动作: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意思是:走不动了。顾杰真想跳起来打他的耳光,但他涨红着脸,连动也没动,用牙紧咬着嘴唇思索了很久,才向身边的老村长说:

“派两头毛驴!”

“啥?”村长惊讶得大张着嘴,“给俘虏派毛驴?”

人民的子弟参军打东洋,村里可以派毛驴;伤病员、怀孕女干部过路,村里可以派毛驴;退一万步,友军军官来往,村里也可以派毛驴。没听说押送俘虏还派毛驴,而且还是两个全村群众都看到的态度恶劣、身体健壮的日本鬼子!

顾杰只好学着战场上指挥员的口气严厉地说:

“先执行!有意见以后提。”

两个小时以后才派好毛驴,可见老村长费了多么大的力气和口舌。村上和成田听见毛驴叫才从炕上爬起来……

枪响了!

第二天算是勉强又走了五十里,深夜才到达目的地——邱家店。村上和成田乘着号房子、派饭派草料、换驴、民兵交接班的忙乱当儿,当众拔腿就跑。夜太黑,一转眼就失踪了。顾杰急得直跺脚,全村紧急动员,灯笼火把,男女老少一起搜寻起来,整整闹腾到下半夜,才算在村西头谷秸垛里找到他们。一个儿童团员上前去抓他们,被成田一拳头打得倒退了丈把远,鼻子嘴都淌血。邱家店全体群众把谷秸垛立即围了个水泄不通,几百双眼睛和两双眼睛,仇恨地对视着。民兵手里的土枪都填好了火药,儿童团员们的红缨枪,雪亮的枪尖像车轮上的辐条那样指着一个方向。村干部们都围在顾杰身边,提着各种各样的建议。

村长拍着大腿说:

“八路军同志,点把火算了,这垛谷秸俺们不要了,你知道,他们烧死过咱们多少骨肉兄弟呀!”

顾杰回答说:

“我知道。”

妇救会主任眼泪汪汪地说:

“八路军同志,把这两个鬼子交给俺妇救会吧,俺们用剪子把他们戳死!他们……糟害过咱们多少姐妹呀!”

顾杰回答说:

“我知道。”

儿童团长说:

“八路军同志!交给俺们,俺们先用弹弓把他们的狗眼打瞎,问他们还眼馋不眼馋别人的领土?!你知道,他们抓住咱们八路的人就先剜掉眼睛。”

“我知道。”顾杰回答说,“可谁也不准伤害他们!”

“为啥?他们这么可恶!”

顾杰只回答了四个字:

“政策!命令!”说罢,他独自慢慢走向村上和成田,村上和成田立即由坐的姿势变成蹲的姿势,活像一对蹲在洞口要扑食的狼,眼睛放射着凶光。几乎在场的人都喊着:

“别往前去!”

顾杰仍然往前走,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着,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顾杰在村上和成田面前站住了,虽然顾杰的声音很轻,大家都能听见,他说:

“走!去吃饭:‘迷细迷细’……”

村上和成田没有动,只是更紧张地注视着顾杰。顾杰又近前两步,伸出右手去拉成田,猛不防,成田跳起来抓住顾杰的手,一口咬住了食指。顾杰“啊”的叫了一声,左手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成田的胸膛,成田并不松口,闭目等死;但顾杰迅速把枪口向下移动,一直移到大腿上,枪响了!成田应声松了口,倒在地上。村上立即扑向顾杰,顾杰退后一步,朝村上的大腿开了一枪,村上的腿一软,也扑倒在地上。

群众惊叫着像潮水似地拥上来,顾杰怕村上和成田被一阵乱枪戳死,连忙举起流着血的右手和握着枪的左手大叫了一声:

“不许靠近!”

妇救会主任扑过来惊叫着:

“你的手!”

“不要紧!”顾杰说,“快!先把他们的伤口包扎起来,流血过多危险!”

民兵们上前按住地上的村上和成田,包扎了他们的枪伤,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抬到屋里炕上。不知道为什么,村上和成田从此就平静了,老实了。送来饭就吃,而且不摔盘子碗。眼睛总是闭着,甚至还听到成田独自叹息的声音。

出事不到两个小时,副排长出现在顾杰面前,副排长可是个钉是钉,铆是铆的人,对别人严格,对自己也严格,年轻轻的不大说笑,平常顾杰就怕他三分。奇怪呀!难道副排长会算?不是!贺老总是个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指挥员,就像下棋那样,他当然会在过河卒子的后面摆上一个车,以防万一。副排长从出发那天就尾随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副排长分别看了看顾杰和村上、成田的伤势,然后下令休息。

村上和成田吃了止痛药,很安静地入睡了,难以平静的却是顾杰,右手食指的中节粉碎性骨折,非常疼。很饿,但吃不下,很困倦,但辗转不能入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贺老总对自己的叮嘱:

“不打不骂。”

“细心耐心。”

“…………”

“可不能出差错呀!小鬼!如果出了差错怎么办?”

…………

顾杰用左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有脸回师部哩?怎么有脸去见贺老总呢?我……”想着想着,觉得怪委屈,竟然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审讯”

从邱家店出发以后,沿途改派担架,抬着村上和成田上路。顾杰请求副排长把自己捆起来,随队押送延安,请总部治罪,因为贺老总有言在先。副排长没有同意,顾杰还是请同行的民兵帮忙把自己捆了起来。一路上,村上和成田在担架上用思索不解的目光注视着顾杰,顾杰却用仇恨厌恶的目光注视着他们,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长久地不间断地注视着,有时候村上和成田避开一会儿,顾杰却总是死死地盯着他们。

到了延安之后,副排长和民兵们把俘虏送到军委总政治部,只把顾杰一个人留在一二○师留守处一间小窑洞里,听候发落。

被捆绑着的顾杰正在窑洞炕上靠着,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位首长在好几个人陪同下走进来,顾杰连忙站起来,仔细看着前面那位首长,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又想不起来。首长的身材很高大,穿着打补丁的军衣,头发长长的,额头很宽阔,目光又明亮又温暖。他背着手走到顾杰面前,操着一口不太好懂、但很好听的南方话问顾杰:

“你叫顾杰?”

“是!”顾杰心想:这大概是保卫部的首长吧。他等待着一场严厉的审讯。

“把你的事说给我听听。”

“什么事?”顾杰没绕过弯来,不知道首长问他哪一段。

首长举起右手的食指笑着说:

“就是这个事呀!”

顾杰一下把脸涨红了,开始结结巴巴讲述着自己从接受任务开始的经过。当他讲到向贺老总提出保证,完不成任务甘愿军法从事的时候,首长和陪同的同志们都愉快地笑了,首长还说了一句:

“啊?立下了军令状呀!”

顾杰觉得这场面不像审讯,说话就不再结结巴巴了。

当顾杰讲到群众要烧死、杀死或活埋日军俘虏的时候,首长的目光严肃起来,插话说:

“这是中华民族的义愤,中华民族的感情……讲下去。”

当顾杰讲到他用左手掏出手枪对准成田的胸膛,忽然又迅速把枪口往下移动,朝成田的大腿开枪的时候,首长把手扶在顾杰的肩上,微微点着头,深沉地说:

“在一念之间……把枪口从胸膛移到大腿上,这就是八路军不同于老百姓的地方……”

顾杰一口气讲完了全部过程。首长要动手给他解绳子,顾杰拒绝说:

“首长,这不能解呀!”

“怎么不能解呀?”

“我在贺老总面前保证过,完不成任务,军法从事。”

“告诉贺老总,就说我放了你。”

“你能管得了贺老总?”

首长笑了:

“贺老总很听我的话咧!”

“啊!”顾杰漫应着,听任首长给自己松了绑。

首长问他:

“你认为你有错吗?错在哪里呢?”

顾杰忿忿地说:

“想想觉得有错,想想又觉得没错,日军俘虏这么难服侍,八路军战士难道有枪不能自卫?换了你,你不开枪吗?我想不通。”

首长轻轻拉着顾杰负伤的右手说:

“你的感情是中华民族的感情,是正常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是感情指导我们的行动?还是政策指导我们的行动呢?依我说,主要是政策,首先是政策。因为政策是根据中国人民长远的利益制定的,其中已经包括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感情,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我们共产党人、八路军、新四军每一个成员的一言一行都是在执行党的政策。……”

顾杰点着头。首长把手伸给顾杰:

“再见,好好养伤,这个指头很重要,残废了就不能开枪了,不能开枪就当不成战士了。”

“报告首长!我的左手也能开枪!”

“对!”首长笑了,“我听说了,回去见到贺老总,代我问个好!在延安多玩几天,逛逛新市场,看两场鲁艺同学的演出。”

顾杰急忙向首长敬礼,首长和陪同人员走了。很久,顾杰还在纳闷儿:“他是谁呢?在哪儿见过呢?在哪儿?在哪儿?”当他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的那幅毛主席画像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哎呀!他不是毛主席吗!”

顾杰飞似地奔出去,在他的泪眼中,毛主席和随行人员已经沿着清清的延河走得很远了。

延河的水波闪射着黄金般的阳光……

两个“宣传员”

一九四五年八月末一个夜晚,顾杰那时在八旅一个步兵连当排长,他所属的团队在同蒲路上攻打一个日军拒不投降的重要据点——槐镇。虽然日本已经在八月十五日宣布无条件投降,但由于日蒋勾结,各战区的日本侵略军,拒绝向近在咫尺的八路军、新四军缴械,坚决顽抗,等待他们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蒋军来受降。

我军连续攻占了槐镇的三座炮楼,第二个突击队在中心炮楼前被阻。第三个突击队被日军炮火压迫在铁路右侧的排水沟里,抬不起头来,伤亡很重。顾杰所在的连队担任后续部队的前锋,他们正伏身在一排小树林里,眼看着负伤、牺牲的战友不断被抬下来从身边经过。同志们急得叹息着,用拳头捶击着面前的湿土。下半夜,以顾杰这个排为主组成了第四个突击队,在全营的火力掩护下,冲向敌军的中心炮楼,在炮楼前八十米的开阔地上牺牲了两个爆破手。顾杰从牺牲了的战友手里接过炸药包。当他刚刚向前匍匐前进的时候,立即招来了猛烈的射击。他小声命令同志们就地利用地形地物隐蔽待命,派了一个战士回去请求营部火力支援,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战士蛇行着回去了,顾杰和同志们静静地等待着,等了很久,没有动静。战场上长久地沉寂下来……

派回去的战士终于又蛇行着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战士,手里拿着两个喇叭似的东西。

顾杰很奇怪:这是什么新式武器?

战士在顾杰耳边说:

“贺老总给咱们派来了两个宣传员,喊话。”

“喊话?”顾杰泄气极了,心想:“贺老总呀!贺老总!你是怎么了?这样顽固的日本鬼子,枪子儿、炮弹都不认,喊话他们能听?再说,他们又不懂中国话。”顾杰没好气地小声说:“既然是贺老总派来的,那就叫他们喊吧!叫同志们隐蔽好,小心吃家伙。”

战士向那两个拿硬纸喇叭的人点点头。

一个“宣传员”把喇叭凑在嘴上,开始喊话了。第一声就使顾杰吃了一惊,原来是日本话。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传得很远。顾杰预料炮楼上会用稠密的子弹来回话,结果却是意外的沉寂。两个“宣传员”轮流着用日本话喊叫起来,顾杰和战士们完全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但可以听得出语气诚恳、坦率而热情。

不一会儿,炮楼的射击孔里露出一面白旗。接着,炮楼上的日军说话了。

两个“宣传员”站起来,用中国话说:

“他们投降了。”

青色的晨光渐渐代替了浓黑的夜色,大地万物的轮廓显现出来了。

炮楼上开始往下传递着各种枪支。两个“宣传员”带着顾杰和战土们走近炮楼,一百多个日军在炮楼前列队,一个少佐恭恭敬敬地向顾杰交出了自己的指挥刀。

这时,顾杰才仔细打量身边两个“宣传员”,他们都穿着普通八路军军服,其中的一个戴着眼镜,戴眼镜的“宣传员”眼睛一亮,微笑着走近顾杰,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

“同志,您不……认识我们了?”

顾杰再定睛一看,一下就认出了,原来他是村上,另一个正是那个有络腮胡子的成田。

成田伸出手来,一下把顾杰的右手拉过来,把留有很深伤痕的食指抱在胸前,眼眶里湿漉漉的,不住地用生硬的中国话叫着:

“同志……同志……好同志……”

后来呢?

后来……

1977年清明节后两日,作者在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骨灰堂正厅,在安放着贺龙同志骨灰的龛前,看见一束鲜艳的日本樱花,花束上挂着一张硬纸片,纸片上写着十分工整的毛笔汉字:

“我俩毕生的使命将是走遍日本一千坐岛屿,告诉一亿日本同胞:日中两国人民将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贺老总千古不朽!”

日中友好访华者、您的白发苍苍的老部下

村上太郎

成田次郎拜

同年六月九日,作者在长江中游参观过一次加强步兵团武装泅渡登陆进攻演习。我随指挥艇行动。指挥这次演习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军长,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轻声下达命令之外,听不见他的声音。烈日照耀着的甲板上,年轻的参谋人员不时轮流着溜进休息舱里喝点汽水,军长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船头上。在团队冲击登陆成功之后,参观的部队和群众一片欢腾,指挥艇上也活跃起来,但军长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只是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看。这时,我发现他的右手食指的中节有一圈很深的伤痕。我很冒昧地走近他,问:

“军长!您姓顾吧?”

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我:

“你认识我?”

“我听说过您,您是一二○师的老战士。”

他点点头。我接着说:

“您知道吗,今天是贺老总逝世八周年的纪念日……”

“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还是能听出他话音里的颤抖,他迅速把目光投向江水。我不敢看他,在登陆健儿的喊杀声中,在参观部队、群众的欢笑声、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我也把目光投向江水。

大江之水沉默而庄重,但她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有了坚定不移的步伐;前进着,前进着,奔向海洋,奔向太阳……





(载197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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