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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水浒传》-施耐庵

  • awerva

    楼主| 2012-3-27 19:53:25

    《水浒传》-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

    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

      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

      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败致命。此乃於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里,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都当输。”

      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随即传今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

      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

      两个在阵前洋,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

      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换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不争把他来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

      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

      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久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

      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

      杨志得令,回到阵前。

      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了弓弦,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枝箭风也似来,心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梁中梁书见了,大喜,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位了他,便算我赢了。”

      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

      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

      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雠,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

      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

      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

      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

      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

      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

      梁中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

      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须矢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

      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

      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

      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

      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志谢了。自去结束。却说y角埙I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

      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

      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

      梁中书坐定,左右只候两行,奂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

      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

      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前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

      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

      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将台上又青旗招动。

      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但是∶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脑袋斗后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领带;下穿一支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

      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着枪在手,果是勇猛!但是∶头戴一顶铺霜耀日盔,上撒着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钓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条,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登一支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

      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

      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

      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

      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

      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

      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

      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纵横,八支马蹄撩乱。

      两个斗到五十馀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

      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

      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

      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

      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与他分了。

      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

      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

      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

      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说zZ艺一般,皆可重用。”

      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

      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

      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

      两个都上厅来,躬身听令。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

      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将着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

      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

      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

      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提辖。

      众军卒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沉,筵席己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

      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

      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

      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喜。

      必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

      索超自有一斑弟兄请去作庆饮酒。

      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听候使唤,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

      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

      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

      时逢端午,蕤宾节至。

      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

      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山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

      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

      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

      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

      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

      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

      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

      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

      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

      ;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

      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

      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一十个士兵。

      这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长八尺四五,有一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仝,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

      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

      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亦恐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甲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

      两个都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

      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

      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

      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

      众人拿着火一齐将入来。

      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

      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

      雷横看了道:“好怪!懊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

      大喝一声。

      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子,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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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7 19:54:03

    《水浒传》-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卑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大汉睡在供桌上。

      众士兵上,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

      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

      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见今吊在贵庄门房里。”

      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

      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晁盖说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

      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里面酌杯。

      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

      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

      晁盖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肉,大碗洒,只管叫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饮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

      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那主管陪侍着雷棋吃酒。

      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迳来门楼下看时,士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里?”

      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

      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起两条黑魉魉毛腿,赤着一支脚。

      晁盖把灯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

      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

      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拿来做贼。我须有分辩处。”

      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

      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

      晁盖道:“这好汉叫做甚么?”

      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

      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勾当?”

      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说知,因此而来。”

      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教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便脱四五岁离了这里,今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

      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

      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

      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

      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

      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请保正免送。”

      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士兵众人都吃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

      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殿里捉的贼。”

      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

      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

      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吃了一惊。

      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

      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记得。”

      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迳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

      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

      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

      夺过士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

      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

      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繇,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迳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图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

      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蹊跷,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唤士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

      众士兵登时解了那汉。

      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众。小人们回去。”

      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

      雷横道:“不当如此。”

      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

      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得报答。”

      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

      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再送出庄门外。

      雷横相别了,引着士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

      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

      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

      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

      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难?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情愿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内如何?”

      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

      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道客房里歇息。”

      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找着甚来繇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地要陷我做贼,把我吊这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却早见雷横引着士兵,慢慢地行将去。

      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

      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捻着朴刀赶来。

      雷横慌忙去士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

      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刹地问我取银子!”

      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了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

      雷横大怒,指着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

      刘唐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泼才!怎敢骂我!”

      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

      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

      捻着朴刀,直奔雷横。

      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

      两个就大路上撕并了五十馀合,不分胜败。

      众士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

      便把铜链就中一隔。

      两个都收住了朴刀。

      跳出圈子外来,立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

      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

      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

      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殿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情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是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跷,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

      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

      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不还我,誓不回去!”

      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

      刘唐道:“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么不还?”

      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

      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手里朴刀肯便罢!”

      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

      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

      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士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

      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

      便赶上来。

      这边雷横便指手画脚也赶拢来。

      两个又要撕并。

      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

      刘唐捻着扑刀,只待钻将过来。

      雷横口里千贼万贼价骂,挺朴刀正待要斗。

      只见众兵道:“保正来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

      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

      晁盖赶得气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

      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

      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

      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

      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

      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yd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尝寺,庄上不曾见有。”

      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了。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来了,早是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几话计较计较。”

      那吴用还至书齐,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

      拽上书齐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

      晁盖迳邀进后堂深处,分宾而坐。

      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

      晁盖道:“此人江湖上好汉,好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

      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中星数?”

      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

      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

      正是∶指挥说地谈天口,来做翻江搅海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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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4:42

    《水浒传》-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卑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

      晁盖道:“这三个却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

      吴用道:“这三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日尝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兄弟。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

      吴用道:“着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

      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可行?”

      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

      晁盖道:“最好。”

      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

      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过,只不知“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辛苦,连夜入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那条路上来。”

      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

      吴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教刘兄去。”

      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卑休絮烦。

      当日吃了半晌酒食。

      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

      晁盖,刘唐,送出庄门。

      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

      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

      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迳投阮小二家来,来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支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

      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

      只见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

      迸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

      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

      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

      吴用道:“小生自离了些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

      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

      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正欲要和二郎吃三杯。”

      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

      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

      阮小二道:“我们一同去寻他便了。”

      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支,便扶着吴用下船去了。

      树根头拿了一把锄头,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

      正荡之间,只见院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

      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中摇出一支船来。

      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支船荡着,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

      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yA说话。”

      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

      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

      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支船厮跟着在湖泊里。

      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间草房。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

      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

      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

      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

      ——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两支船厮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

      碑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铁,下来解船。

      阮小二道:“五郎来了!”

      吴用看时,但见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道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斗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

      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

      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

      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

      阮小五慌忙去桥道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支船厮并着。划了一歇,三支船到水亭下荷花荡中。

      三支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俗,请教授上坐。”

      吴用道:“却使不得。”

      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

      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

      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

      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

      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

      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道。”

      吴用道:“倒也相扰,多激恼你们。”

      阮小二道:“休恁地说。”

      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

      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

      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些贵干?”

      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

      阮小七道:“若是每尝,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

      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

      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须要等得几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鳖鱼,就把来吃些。”

      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放在桌上。

      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酒。”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

      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

      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

      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

      吴用道:“迳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

      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大,却再理会。”

      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

      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

      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

      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迳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

      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

      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

      四个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

      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帮子在厨下安排。

      约有一更相次,酒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兄弟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

      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这等大鱼。”

      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脉之水,如何不去打些?”

      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

      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

      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

      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

      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

      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

      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这!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

      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这难尽!”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

      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擅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先把如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

      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

      吴用道:“恁地时,那厮门倒快活?”

      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仗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兄弟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

      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

      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

      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彀见用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

      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

      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

      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

      阮小二道:“老先生,你一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

      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

      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

      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

      吴用道:“只此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

      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

      吴用道:“正是此人。”

      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

      吴用道:“这等一个人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

      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彀与他相见。”

      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

      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话。”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帮助你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

      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

      阮小五听了道:“罢!罢!”

      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

      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

      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

      阮家三弟兄大喜。

      当夜过了一宿。

      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

      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

      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吊着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

      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

      六人俱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

      吴用把前话说了。

      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

      阮氏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

      三个弟兄好生欢喜。

      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

      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诛地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正在堂后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

      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们?”

      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

      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

      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

      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热闹。

      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

      晁盖听得,吓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

      便从后堂出来。

      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

      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

      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

      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

      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见面。”

      晁盖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话说?”

      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道。”

      晁盖道:“先生少礼,请到庄里拜茶,如何?”

      那先生道:“多感。”

      先进入庄里来。

      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

      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

      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

      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

      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贫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

      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

      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

      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

      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

      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

      正是∶机谋未就,争奈合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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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6:03

    《水浒传》-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

      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

      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

      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

      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

      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

      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

      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

      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着小生,且请坐了。”

      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

      吴用坐了第二位。

      公孙胜坐了第三位。

      刘唐坐了第四位。

      阮小二坐了第五位。

      阮小五坐了第六位。

      阮小七坐了第七位。

      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

      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

      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

      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

      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

      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

      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

      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着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懊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

      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

      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

      三阮那里肯受。

      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

      三阮方才受了银两。

      一齐送出庄外来。

      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

      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

      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

      吴学究常来议事。

      卑休絮烦。

      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

      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

      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踌躇未决。”

      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

      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

      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

      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

      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

      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

      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

      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

      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

      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便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

      梁中书道:“恁地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

      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

      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

      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

      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馀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

      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

      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

      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

      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

      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

      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

      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

      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

      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

      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

      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

      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

      老都管一一都应了。

      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

      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份。

      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

      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

      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

      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

      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

      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

      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

      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路上行。

      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

      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

      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

      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

      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

      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

      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要处!”

      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

      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

      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

      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

      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

      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

      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

      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

      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

      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

      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乖凉起身去。

      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

      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

      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

      拿了藤条要打。

      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

      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

      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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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6:47
    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卑休絮烦。

      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

      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

      约行了二十馀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

      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

      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

      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

      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

      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

      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

      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

      众军汉道:“你便利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

      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

      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下喘气。

      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

      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

      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

      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

      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

      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

      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

      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

      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

      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地逞能!休说y甯O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心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

      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

      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

      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

      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

      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

      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

      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

      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

      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

      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

      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

      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

      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务,只顾过冈子来。”

      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

      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

      ”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

      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

      杨志道:“不必。”

      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

      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

      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

      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此走。”

      众军汉都笑了。

      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

      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应道:“是白酒。”

      众军道:“挑往那里去?”

      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五贯足钱。”

      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

      众军道:“买碗酒吃。”

      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

      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

      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

      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

      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

      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

      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yA。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不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

      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

      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我们自有瓢在这里。”

      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

      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

      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

      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

      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

      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

      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噪!”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

      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

      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

      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

      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

      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

      那汉道:“不卖了!休缠!”

      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

      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

      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

      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

      众军谢道:“甚么道理!”

      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

      众军谢了。

      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

      杨志那里肯吃。

      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

      两个虞候各吃一瓢。

      众军汉一发上。

      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么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

      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

      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

      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

      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

      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

      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

      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

      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

      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

      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

      ——就扯破。”

      ——“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

      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

      正是∶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毕竟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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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7:54

    《水浒传》-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卑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见得梁中书去,欲畏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

      必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有挣扎得起。

      杨志指着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

      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

      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

      众人道:“老爷,今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

      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

      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汁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太师得知,着落济州追获这伙强人便了。”

      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

      又走了二十馀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

      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

      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身边倚了朴刀。

      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

      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

      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面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

      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

      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

      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

      说了便走。

      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

      那妇人叫起屈来。

      杨志只顾走。

      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

      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着膊,拖着杆棒,抢奔将来。

      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

      立脚住了不走。

      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心条叉。

      随后赶来;又引着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

      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

      便挺着手中朴刀来斗这汉。

      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

      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

      那杨志拍着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

      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

      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

      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

      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斩,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里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因此抵敌不住。”

      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

      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

      杨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来。

      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

      杨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

      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

      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

      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

      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师。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着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

      曹正道:“制使见得是,小人也听得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里着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馀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那里去入伙,足可安身。”

      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

      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

      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

      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

      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得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

      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

      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

      那和尚不回说,轮起手中禅仗,只顾打来。

      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

      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

      两个就在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

      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

      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

      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住他!”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

      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

      那和尚道:“你不是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

      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

      那和尚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

      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

      那和尚道:“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

      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

      鲁智深道:“一言难尽!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着了那厮的了;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字,挑走在江湖上,东又一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酒家着蒙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酒家这般模样又见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甚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一住四五日,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着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

      两个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住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

      两个厮赶着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

      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出一事。

      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

      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了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

      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

      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

      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这位师父禅仗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几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札寨;因此,我们听得,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

      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

      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

      次日,五更起来,众人吃得饱了。

      鲁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

      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子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

      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着索头。

      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着朴刀。

      曹正拿着他的禅仗。

      众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后簇拥着。

      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喽罗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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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8:25
    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巴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

      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

      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

      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

      小喽罗得今,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

      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

      看那三座关时,端的峻;两下高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

      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

      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罗。

      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

      鲁智深只不做声。

      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罗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罗扶出邓龙来坐在交椅上。

      曹正,杨志,紧紧地帮着鲁智深到阶下。

      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

      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

      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

      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仗,云飞轮动。

      杨志撇了凉笠儿,倒转手中朴刀。

      曹正又轮起杆棒。

      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

      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深智一禅仗当头打着,把脑盖劈作两个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罗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

      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罗并几个小头目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

      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

      一面简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设宴庆贺。

      小喽罗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

      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班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z漫偕ㄩ籀o几个厢禁军晓行午住,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

      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

      又问:“杨提辖何在?”

      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汁藉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

      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

      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着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

      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

      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么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

      随即押了一纸公文,着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

      正忧闷间,只见长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紧公文要见相公。”

      府尹听得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不官己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礼付到来,又经着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心里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上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

      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

      太宇道:“你是甚人?”

      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

      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

      拔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於无奈。”

      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邵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於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

      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拔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

      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嘴,钓搭鱼腮,尽无言语。

      拔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

      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旷野强人,遇着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着?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

      ”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

      拔涛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郴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

      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

      拔涛道:“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

      拔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

      拔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

      嫂嫂安摆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

      拔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

      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里!”

      拔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来,有甚么过活不得处?”

      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着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迭配**州”字朴,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已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道:“只听得说道黄泥冈上。”

      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既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

      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着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闲常捱得几杯酒吃,今日这伙小贼倒有个商量处!”

      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亲哥临危之际,兄弟或者有个道理救他。”说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两杯。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

      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何涛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

      何清道:“哥哥,你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量一个兄弟怎救得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你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心宽!”

      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

      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

      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哥了。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哥,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

      拔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

      拔清拍着大腿道:“这伙贼道我都捉在便袋里了!”

      拔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

      拔清道:“哥⒈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

      拔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

      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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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9:18

    《水浒传》-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

      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摺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何涛道:“你且说怎的写在上面?”

      拔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客店内凑此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息,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察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y埙L抄了半个月。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着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因何认得他?我比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我写着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须髭白净面皮的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我虽写了,有此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伙的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拿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摺儿是我抄的副本。”

      拔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迳到州衙里见了太守。

      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

      拔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

      府尹叫进后堂来说,仔细问了来历。

      拔清一一禀说了。

      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府。

      叫了店主人做眼,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

      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

      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

      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

      众做公的绕屋寻赃。

      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就地取出一副金银。

      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

      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

      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

      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z漱诱H是谁,便不打你了。”

      白胜又捱了一歇,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

      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

      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

      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

      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已牌坊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

      拔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县?”

      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公日?”

      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

      拔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

      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

      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

      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驰名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

      上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

      守些田园过活。

      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

      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

      端的是挥金似士!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

      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

      人之急,扶人之困,因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

      只见这何观察富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

      宋江见他以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

      拔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

      宋公明道:“谨领。”

      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

      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

      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

      拔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

      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

      拔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

      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

      拔涛道:“小人安敢占上。”

      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将两杯茶来。

      ”没多时,茶到。

      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

      拔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

      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

      拔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

      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贼情紧事?”

      拔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遗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

      宋江道:“休说太师处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

      拔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

      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yS。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

      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

      拔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可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於人。”

      拔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

      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

      拔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

      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

      拔涛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堂时,便可去菜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

      却自槽上了马,牵出后门外去;袖了鞭了,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

      庄见客了,入去庄里报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

      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

      晁盖见庄客报说y渐q在门前。

      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从着?”

      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yn见保正。”

      晁盖道:“必然有事!”

      迸忙出来迎接。

      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便投侧边小房里来。

      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得慌速?”

      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yS,我舍着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着若干人,奉着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捉你等七人,道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

      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话,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

      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

      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着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

      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嘱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

      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来了。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么人么?”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

      晁盖道:“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

      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

      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自已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着太师钧帖来着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

      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这大恩人姓甚名谁?”

      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

      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虽得见面。”

      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

      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吴先生不曾得会?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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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19:59:41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

      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那里去好?”

      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齐都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

      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

      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

      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

      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

      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吴先生,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

      吴用,刘唐,把那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

      吴用袖了铜链,刘唐提了朴刀,监押着五七担,一行十数人,投石碣村来。

      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主;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不在话下。

      再说y涨翮萼言h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

      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

      宋江道:“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z a务,因此耽搁了些。”

      拔涛道:“有烦押司引进。”

      宋江道:“请观察到县里。”

      两个入得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

      宋江将着实封公文,引着何观察,直至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低声禀道:“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

      知县接着,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遣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

      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

      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

      随即叫唤尉司并两都头∶一个姓朱,名仝;一个姓雷,名横。

      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当下朱仝,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话,和县尉上了马,迳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士兵一百馀人,就同何观察并两个虞候作眼拿人。

      当晚都带绳索军器,县尉骑着马,两个都头亦各乘马,各带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着,出得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

      到得东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气,都到一个观音庵取齐。

      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庄。晁盖家前后有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望后门走了;一齐哄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我须和晁盖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个是甚么人,必须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厮们都是死命,倘或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却如何抵敌他?只好声东击西,那厮们乱撺,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我与他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后门埋伏了;等候呼哨响为号,你等向前门打入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

      雷横道:“也说得是。朱都头,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入来。我去截往后门。”

      朱仝道:“贤弟,你不省得。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须认得他的路数,不用火把便见。你还不知他出没的去处,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要处。”

      县尉道:“朱都头说得是,你带一半人去。”

      朱仝道:“只消得三十来个彀了。”

      朱仝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士兵,先去了。

      县尉再上了马。

      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士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着三二十个火把,拿着叉、朴刀,留客;住,钓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一齐都着。

      前面雷横挺着朴刀,背后众士兵发着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都扑入里面,看时,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并不曾见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发着喊,叫将起来,叫前面捉人。

      原来朱仝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

      这雷横亦有心要救晁盖,以此争先要来打后门;却被朱仝说开了,只得去打他前门。

      故意这等大惊小怪,声东击西,要催逼晁盖走了。

      朱仝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

      庄客看见,来报与晁盖,说道:“官军到了!事不宜迟!”

      晁盖叫庄客四下里只顾放火,他和公孙胜引了十数个去的庄客,呐着喊,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出去,大喝道:“当吾者死!避吾者生!”

      朱仝在黑影里叫说:“保正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

      晁盖那里听得说,同公孙胜舍命只顾杀出来。

      朱仝虚闪一闪,放开路让晁盖走。

      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着后。

      朱仝使步弓手从后门扑入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

      雷横听得,转身便出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投去赶。

      雷横自在火光之下,东观西望,做寻人。

      朱仝了撇了士兵,挺着刀去赶晁盖。

      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须没歹处!”

      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盖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

      朱仝正赶间,只听得背后雷横大叫道:“休教走了人!”

      朱仝分付晁盖道:“保正,你休慌,只顾一面走,我自使他转去。”

      朱仝回头叫道:“三个贼望东小路去了!雷都头,你可急赶!”

      雷横领了人,便投东小路上,并士兵众人赶去。

      朱仝一面和晁盖说着话,一面赶他,却如防送的相似。

      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仝只做失脚,扑地倒在地下。

      众士兵随后赶来,向前扶起。

      朱仝道:“黑影里不见路径,失脚走下野田里,滑倒了,闪挫了左脚。”

      县尉道:“走了正贼,怎生奈何!”

      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赶,其实月黑了,没做道理处。这些士兵全无几个有用的人,不敢向前!”

      县尉再叫士兵去赶。

      众士兵心里道:“两个都头尚兀自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何用!”

      都去虚赶了一回,转来道:“黑地里正不知那条路去了。”

      雷横也赶了一直回来,心内寻思道:“朱仝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却不见了人情!”

      必来说道:“那里赶得上!这伙贼端的了得!”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

      拔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拿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

      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拿得几家邻舍。”

      知县把一干拿到的邻舍当厅勘问。

      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三二里地,近者也隔着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

      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

      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

      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着走了。”

      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的,还在这里。”

      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来东溪村捉人。

      无两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

      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来的。听得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

      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公文申呈本府。

      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直府尹升厅。

      拔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

      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再拿出白胜来!”

      问道:“那三个姓阮的在那里?”

      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村湖里住。”

      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甚么?”

      白胜告道:“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

      知府听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

      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只拿了姓阮三个便有头脑。”

      不是此一去,有分教∶天罡地煞。

      来寻聚风会风;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

      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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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20:00:35

    《水浒传》-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卑说当下何观察领了知府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

      众多做公的道:“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

      拔涛听罢,说道:“这一论也是。”

      再到厅上禀覆府尹,道:“原来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间常时也兀自劫了人,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强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队人马,如何敢去那里捕获得人!”

      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了得事的捕盗巡检,点与五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

      拔观察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多做公的,整选了五百馀人,各各自去准备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帖文,与同何观察两个点起五百军兵,同众多做公的一齐奔石碣村来。

      且说晁盖,公孙胜,自从把火烧了庄阮,带同十数个庄客来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见三阮弟兄各执器械,却来接应到家。

      七个人都在阮小五庄上。

      那时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议要去投梁山泊一事。

      吴用道:“见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贵在那里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但要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我们如今安排了船支,把一应的物件装在船里,将些人情送与他引进。”

      大家正在那里商议投奔梁山泊,只见几个打渔的来报道:“官军人马飞奔村里来也!”

      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来,我等休走!”

      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杀他!”公孙胜道:“休慌!且看贫道的本事!”

      晁盖道:“刘唐兄弟,你和学究先生且把财赋老小装载船里迳撑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看些头势,随后便到!”

      阮小二选两支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赋,都装下船里。

      吴用,刘唐,各押着一支,叫七八个伴当摇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驾小船,如此迎敌。

      两个各棹船去了。

      且说何涛并捕盗巡简带领官兵,渐近石碣村,但见河埠有船,尽数夺了;便使会水的官兵下船里进发;岸上的,骑马。

      船骑相迎,水陆并进。

      到阮小二家,一齐呐喊,人兵并起,扑将入去。

      早是一所空房,里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涛道:“且去拿几家附近渔户。”

      问时,说道:“他的两个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

      拔涛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济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荡陂塘,不知深浅;若是四纷五落去捉时,又怕中了这贼人奸计∶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当时捕盗巡检并何观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时捉的船非止百十支,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齐都望阮小五打渔庄上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拔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棹一支小船儿,唱将来。有认得的指道:“这个便是阮小五!”

      拔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着迎将去。

      只见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甚么!却不是来将虎须!”

      拔涛背后有会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

      阮小五放箭来,拿着桦揪,翻筋斗钻下水里去,众人敢来跟前,拿个空。

      又撑不到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苇荡里打呼哨。

      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棹着一支船来。

      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捻着条笔管枪,口里也唱着道∶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拔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

      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

      拔涛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

      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便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着走。

      众人舍命喊,赶将去。

      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以摇着橹,口里打着呼哨,串着小港汊中只顾走。

      众官兵赶来赶去,看见那水港窄狭了。

      拔涛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

      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

      拔涛内心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那当村住的人。

      说道:“小人们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

      拔涛便教划着两支小船,船上各带三个做公的去前面探路。

      去了两个时辰有馀,不见回报。

      拔涛道:“这厮们好不了事!”

      再差五个做公的,又划两支船去探路。

      这几个做公的划了两支船,又去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些回报。

      拔涛道:“这几个都久惯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着一支船转来回报?不想这些带来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涛思想:“在此不着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走一遭。”

      拣一支疾快小船,选了几个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浆起五六把桦楫,何涛坐在船头上,望这个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沉西。

      碑得船开,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着把锄头走将来。

      拔涛问道:“兀那汉子,你是甚人?这里是甚去处?”

      那人应道:“我是这村里庄家。这里唤做”断头沟”没路了。”

      拔涛道:“你曾见两支船过来么?”

      那人道:“不是来捉阮小五的?”

      拔涛道:“你怎地知得是来捉阮小五的?”

      那人道:“他们只在前面鸟林里厮打。”

      拔涛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

      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见便是。”

      拔涛听得,便叫拢船前去接应;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叉上岸来。

      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翻筋斗都打下水里去。

      拔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却待奔上岸,只见那支船忽地搪将开去,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把何涛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

      这几个船里的却待要走,被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

      这何涛被水底下的这人倒拖上岸来,就解下他的搭膊来捆了。

      看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汉便是阮小二。

      弟兄两个看着何涛骂道:“老爷弟兄三个,从来只爱杀人放火!量你这厮直得甚么!你如何大胆,特地引着官兵来捉我们!”

      拔涛道:“好汉!小人奉上命差遣,盖不由已。小人怎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见家中有个八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望乞饶性命则个!”

      阮家弟兄道:“且把他来捆做个“粽子”撇在船舱里!”

      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了。

      个个忽哨一声,芦苇丛中,出四五个打鱼的人来,都上了船。

      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支船出来。

      且说这捕盗巡检领着官兵,都在那船里,说道:“何观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许多时不见回来!”

      那时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满天,众人都在船上歇凉。

      蚌然只见起一阵怪风,从背后吹将来,吹得众人掩面大惊,只叫得苦∶把那缆船索都刮断了。

      正没摆布处,只听得后面忽哨响;迎着风看时,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派火光来。

      众人道:“今番却休了!”

      那大船小船约有百十来支,正被这大风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却早来到面前。

      原来都是一丛小船,两支价帮住,上面满满堆着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来。

      那百十来支官船屯塞做一块,港汊又狭,又没回避处;那头等大船也有十数支,却被他火船推来在钻在船队里一烧。

      水底下原来又有人扶助着船烧将来,烧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来逃命奔走。

      不想四边尽是芦苇野港,又没旱路。

      只见岸上芦苇又刮刮杂杂也烧将起来。

      那捕盗官兵两头没处走。

      风又紧,火又猛,众官兵只得都奔烂泥里立地。

      别光丛中,只见一支小快船,船尾上一个摇着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先生,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休教走了一个!”

      众兵都在烂泥里慌做一堆。

      说犹未了,只见芦苇东岸两个人引着四五个打鱼的,都手里明晃晃拿着刀枪走来;这边芦苇西岸又是两个人,也引着四五个打鱼的,手里也明晃晃拿着飞鱼钩走来。

      东西两岸四个好汉并这伙人一齐动手,排头儿搠将来。

      无移时,把许多官兵都搠死在烂泥里。

      东岸两个是晁盖,阮小五;西岸两个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个先生便时祭风的公孙胜。

      五位好汉引着十数个打鱼的庄家把这伙官兵都搠死在芦苇荡里。

      单单只剩得一个何观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舱里。

      阮小二提将上岸来,指着骂道:“你这厮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我本待把你碎尸万段,却要你回去对那济州府管事的贼说∶俺这石碣村阮氏三雄,东溪村天王晁盖,都不是好撩拨的!我也不来你城里借粮,他也休要来我这村中讨死!倘或正眼儿觑着,休道你是一个小小州尹,也莫说蔡太师差干人来要拿我们,一一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笼!俺们放你回去,休得再来!传与你的那个鸟官人,教他休要做梦!这里没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

      当时阮小七把一支小快船载了何涛,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这里一直去,便有寻路处!别的众人都杀了,难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贼驴笑!且请下你两个耳朵来做表证!”

      阮小七身边拔起尖刀,把何观察两个耳朵割下来,鲜红淋漓;插了刀,解了膊,放上岸去。

      拔涛得了性命,自寻路回济州去了。

      且说晁盖,公孙胜,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数个打鱼的一发都骂了五七支小船离了石碣村湖泊,迳投李家道口来;到得那里,相寻着吴用,刘唐船支,合做一处。

      吴用问起拒敌官兵一事,晁盖备细说了。

      吴用众人大喜,整顿船支齐了,一同来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

      朱贵见了许多人来,说y谑咫J伙,慌忙迎接。

      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了,大喜。

      逐一都相见了,请入厅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管待众人;随即取出一张皮靶弓来,搭上一枝响箭,望着那对港芦苇中射去。

      响箭到处,早见有小喽罗摇出一支船来。

      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伙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罗赍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

      众好汉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支大船,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支,一齐望山寨里来。

      行了多时,早来到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

      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罗划出四支哨船来,见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支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

      又见数十个小喽罗下山来接引到关上。

      王伦领着一班头领出关迎接。

      晁盖等,慌忙施礼,道:“小可王伦,久闻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

      晁盖道:“晁某是个不读书史的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

      正伦道:“休如何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

      一行从人都跟着上山来。

      到得大寨聚义厅上,王伦再三谦让晁盖一行人上阶。

      晁盖等七人在右边一字儿立下;王伦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

      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

      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声诺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

      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

      单说山寨里,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

      众头领饮酒中间,晁盖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王伦等众位。

      王伦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作应答。

      筵宴至晚席散,众头领送晁盖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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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20:00:56
    晁盖心中欢喜,对吴用等六人说道:“我们造下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

      吴用只是冷笑。

      晁盖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

      吴用道:“兄长性直。你道王伦肯收留我们?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

      晁盖道:“观他颜色怎地?”

      吴用道:“兄长不见他早间席上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放了何涛,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答应,心里好生不然。一一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杜迁,宋万∶这两个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冲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间zㄙL冲看王伦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王伦,心内自已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

      晁盖道:“全仗先生妙策。”

      当夜七人安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人报道:“林教头相访!”

      吴用便对晁盖道:“这人来相探,中俺计了。”

      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

      吴用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

      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

      吴学究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盼之意?感恩不浅!”

      晁盖再三谦让林冲上坐。

      林冲那里肯,推晁盖上首坐了。

      林冲便在下首坐定。

      吴用等六人一带坐下。

      晁盖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

      林冲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彀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迳来陪话。”

      晁盖称谢道:“深感厚意。”

      吴用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十分豪杰,不知缘何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闻在沧州亦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又是他的计策,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林冲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植立!又不能报得此雠!来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举荐到此。”

      吴用道:“柴大大人,莫非是江湖上称为小旋风柴进的么?”

      林冲道:“正是此人。”

      晁盖道:“小可多闻人说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说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如何能彀会他一面也好!”

      吴用又对林冲道:“据这柴大官人,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吴用过称∶理合王伦让这第一位与头领坐。此天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人的书信。”

      林冲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只为王伦心术不定语言不定,难以相聚!”

      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

      林冲道:“今日山寨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

      吴用道:“既然王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林冲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

      晁盖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弟兄皆感厚意。”

      吴用便道:“头领为新弟兄面上倒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

      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

      林冲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

      众人相送出来。

      林冲自上山去了。

      没多时,只见小喽罗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晁盖道:“上覆头领,少间便到。”

      小喽罗去了。

      晁盖问吴用道:“先生,此一会如何?”

      吴学究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头必然有火并王伦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捻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

      晁盖等众人暗喜。

      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邀请。

      晁盖和众头领各各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

      只见宋万亲自骑马,又来相请。

      小喽罗抬了七乘山轿。

      七个人都上轿子,一迳投南山水寨里来,直到水亭子前下了轿。

      王伦,杜迁,林冲,朱贵,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

      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六个好汉--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罗轮番把盏。

      酒至数巡,食供两次,晁盖和王伦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王伦便把闲话支吾开去。

      吴用把眼来看林冲时,只见林冲侧坐在椅上把眼瞅王伦身上。

      看看饮酒至午后,王伦回头叫小喽罗取来。

      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

      王伦便起身把盏,对晁盖说道:“感蒙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

      晁盖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迳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

      王伦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z孕欲F,只见林冲双眉别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

      吴用便道说:“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

      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之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

      王伦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

      林冲大骂道:“量你是个落地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吴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支,便当告退。”

      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

      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

      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搦的火杂杂。

      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

      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

      吴用便假意扯林冲,道:“头领,不可造次!”

      公孙胜便两边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

      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

      吓得小喽罗们目瞪口呆。

      林冲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给盘缠,兴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伯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

      杜迁,宋万,朱贵,本待要向前来劝;被这几个紧紧帮着,那里敢动。

      王伦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晁盖,刘唐,两个拦住。

      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

      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林冲即时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察地搠倒在亭上。

      晁盖见搠王伦,各掣刀在手。

      林冲疾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蹬!”

      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来。

      吴用就血泊里过一把交椅来,便纳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伦为例!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之主。”

      林冲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吴兄却让此第一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

      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

      林冲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断金亭上,招多少断金之人;聚义厅前,开几番聚义之会。

      正是∶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

      毕竟林冲对吴用说出甚言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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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20:01:51

    《水浒传》-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卑说林冲杀了王伦,手拿尖刀,指着众人,说道:“我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林冲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他日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

      晁盖道:“不可。自古“强宾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

      林冲把手向前,将晁盖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不必推却;若有不从,即以王伦为例!”

      再三再四,扶晁盖坐了。

      林冲喝叫众人就於亭前参拜了。

      一面使小喽罗去大寨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王伦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

      林冲等一行人请晁盖上了轿马,都投大寨里来。

      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上厅来。

      众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间焚起一炉香来。

      林冲向前道:“小可林冲只是个粗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今日山寨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即明,非比往日荀且。究先生在此,便请做军师,执掌兵权,调用将校。须坐第二位。”

      吴用答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未见经纶济世之才;虽曾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岂可占上!”

      林冲道:“事已到头,不必谦让。”

      吴用只得坐了第二位。

      林冲道:“公孙先名请坐第三位。”

      晁盖道:“却使不得。若是这等谦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

      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孙先生名闻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法,那个及得!”公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敢占上,还是头领坐了。”

      林冲道:“只今番克敌制胜,便见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

      公孙胜只得坐了第三位。

      林冲要再让时,晁盖,吴用,公孙胜,都不肯。

      三人俱道:“适蒙头领所说,鼎分三足,以此不敢违命。我三人占上,头领要再让人时,晁盖等只得告退。”

      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

      晁盖道:“今番须请宋,杜二头领来坐。”

      杜迁,宋万,那里肯坐,苦苦地请刘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迁坐了第九位,宋万坐了第十位,宋贵坐了第了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汉坐定。”

      阮山前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参拜了,分立在两下。

      晁盖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学究做军师,公孙先生同掌军权。林教头等共管山寨。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

      再教收拾两边房屋安顿了两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罗。

      当下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庆贺重新聚义。

      众头领饮酒至半夜方散。

      次日,又办筵宴庆会。

      一连吃了数日筵席。

      晁盖与吴用等众头领计议∶整点仓廒∶一;修理寨栅,二;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军,三;安排大小船支,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杀,好做提备,不在话下。

      一日,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后上山之后,欲要投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

      晁盖道:“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来,多少是好。”

      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罗下山去了。

      不过两个月,小喽罗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以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

      林冲见说了,潜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

      晁盖等见说,帐然嗟叹,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蚌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罗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二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支,见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来报知。”

      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

      吴用笑道:“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这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分付了。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馀人,拘集本处船支,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支,作两路来取泊子。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

      看看渐近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

      逼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湾住!”

      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支船来。

      看那船时,每支上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着双橹,船头上立着一个人。

      头带绛红巾,都是一样红罗绣袄,手里各拿着留客住。

      三支船上人都一般打扮。

      於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道:“这三支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

      逼安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支船一齐发着喊杀奔前去。

      那三支船忽哨了一声,一齐便回。

      逼团练把手内枪捻搭动,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

      那三支船前面走,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

      那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来遮那箭矢。

      绑面船支只顾赶。

      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支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支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

      逼安问道:“怎的着了那厮的手?”

      小船上人答道:“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支船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我们并刀杀去赶他,赶不过四五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八支小船来。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众官军只得弃了船支,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到旱路边时,那上岸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我们芦花荡边寻得这支小船儿,迳来报与团练。”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

      那众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支船又引着十数船支,都只是这三五个人,把红旗摇着,口里吹着忽哨,飞也似赶来。

      逼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中炮响。

      逼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慌了手脚。

      绑面赶来的船上叫道:“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

      逼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支小船来,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

      逼安就箭林里夺路时,只剩得三四支小船了,黄安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涌的跳下水里去了。

      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

      逼安驾着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支船上立着刘唐,一挠钩搭住逼安的船,托地跳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

      一时军人能识水的,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

      逼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着马,挺着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

      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支尽数都收在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

      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坐定。

      众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

      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疋,赏了小喽罗。

      点检共夺得六百馀匹好马,这是林冲的功劳,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

      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

      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众头领只顾庆贺。

      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正饮酒间,只见小喽罗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

      晁盖唤来,问有甚事。

      小喽罗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来报知。”

      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谁领人去走一遭?”

      三阮道:“我弟兄们去!”

      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

      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叉,留客住,点起一百馀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船载过朱贵酒店里去了。

      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点起一百馀人,教领了下山去接应;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

      刘唐去了。

      晁盖到三更不见回报,又使杜迁,宋万引五十馀人下山接应。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只见小喽罗报道:“亏得朱头领!得了二十馀辆车子金银财帛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

      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

      小喽罗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命去了;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自今以后,不可伤害於人。”

      取一锭白银,赏了小喽罗;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车辆扛上岸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

      众头领大喜。

      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山来筵宴。

      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罗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堆在正面;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一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健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

      晁盖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支,捉了黄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兄弟才能?”

      众头领道:“皆托得大哥哥的,以此得采。”

      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

      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可脱身。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

      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

      吴用当下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

      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近傍得他,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

      府尹听了,只叫得苦,向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割了两个耳朵,自回家将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练使黄安井本府捕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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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20:02:10
    太守肚里正怀着鬼胎,没个道理处。

      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

      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官亭上;望见尘土起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

      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交与府尹。

      太守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

      当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

      说罢,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不在话下。

      且说新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官军来,当下商议招军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

      一面申呈中书省,转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县着令守御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贼人。

      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

      宋江见了公文,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涛观察;又损害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

      自家一个心中纳闷,分付贴书后司张文远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自理会文卷。

      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走不过二三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

      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引着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

      宋江转身来问道:“有甚么说话?”

      王婆拦住,指着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这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里有这等恰懊?”

      又没借换处。

      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

      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

      宋江道:“原来恁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三郎家取具棺材。”

      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

      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那讨使用。”

      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

      阎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驴做马报答押司!”

      宋江道:“休要如此说。”

      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

      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馀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蚌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

      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住在宋家村,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

      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术院不爱他!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yA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头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王婆听了这说,次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

      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

      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

      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

      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

      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

      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纯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

      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

      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

      向后但是宋江不在,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说zM宋江。

      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

      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

      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

      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

      那张三和这阎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

      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

      自此有几个月不去。

      阎婆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

      卑分两头。

      蚌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

      只见一个大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那县里。

      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

      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

      宋江见了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

      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眼看那宋江,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

      宋江亦不敢问他。

      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

      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

      那汉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

      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

      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

      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静小巷。

      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

      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

      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

      那汉扑翻身便拜。

      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

      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

      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

      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

      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事来!”

      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

      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

      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

      宋江看罢,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

      打开包儿时,刘唐取金放在桌上。

      宋江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

      随即便唤量酒的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

      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

      刘唐把桌子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

      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你在放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於内已受了一条。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

      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zP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

      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

      刘唐苦苦相央y涨缜洧??C

      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

      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

      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

      刘唐又下了四拜。

      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

      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

      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黄昏,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

      刘唐见月色明朗,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却说y涨蕃P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一场大事来!”

      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倒吃一恼。

      不因这番,有分教∶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恶心。

      毕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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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2012-3-27 20:03:20

    《水浒传》-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卑说y涨缙O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着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

      阎婆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

      阎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

      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

      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

      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

      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

      宋江道:“直恁地这等!”

      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宋江立住了脚。

      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

      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

      飞也似跑下楼来。

      就橘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

      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

      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

      阎婆道:“这贼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

      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

      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话,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

      本是一间六椽楼屋。

      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凳子。

      绑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里放着个洗手盆,一个刷子;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着一副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

      宋江便向杌子上胡着床边坐了。

      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

      婆惜把手拓开,说z卤C子,“你做怎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

      宋江听了,也不做声。

      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

      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

      宋江低了头不做声。

      婆子看女儿也别转了脸。

      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

      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时,我随后也走了。”

      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上,将屈戌搭了。

      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镟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盏,三支筋,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

      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

      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

      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

      婆惜道:“不把盏便怎的?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

      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

      婆惜只不回过头来。

      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

      宋江勉意吃了一盏。

      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活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

      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阿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

      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

      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

      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

      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

      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

      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

      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酒,镟了大半镟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

      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z 溢酯A。”

      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

      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却不要!”

      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只里只管夹七带八嘈。

      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时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诉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

      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

      奔到下处,寻不见。

      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

      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

      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

      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

      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

      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唐牛儿捏手捏脚,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

      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

      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

      把嘴望下一努。

      唐牛儿是个乖巧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懊吃得安稳!”

      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

      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z渐膘 C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

      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楼。

      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药,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

      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曾说慌。”

      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

      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我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

      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

      这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只一掌,直颠出廉子外去。

      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

      那唐牛儿吃了这一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

      拍着胸,大骂了去,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

      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

      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

      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口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

      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

      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

      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

      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

      约莫已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

      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贼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

      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杆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

      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莫恨更长。”

      看看三更四更,酒却醒了。

      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盆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人好生无礼!”

      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

      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

      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

      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

      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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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7 20:04:15
    宋江出得门来,就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

      那老儿浓浓的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

      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

      --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

      --“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

      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材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二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送终之资。”

      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说。”

      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贼人的床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贼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见了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

      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慌,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

      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

      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

      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

      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

      便用手去一提。

      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

      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

      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事物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

      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

      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慢慢插在招文袋里。

      --“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

      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

      床上问道:“是谁?”

      门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已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身,靠了床里壁。

      只做睡着。

      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

      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

      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

      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过身道:“黑三,你说甚么?”

      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

      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

      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

      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

      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

      婆惜道:“谁与你做耍!我不曾收得!”

      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

      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

      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

      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

      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

      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要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

      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

      宋江道:“这个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

      宋江道:“这件也依得。”

      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

      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

      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

      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阿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

      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

      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

      那妇人道:“你恁地狼,我便还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个不还?”

      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

      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

      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

      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

      宋江道:“原来在这里!”

      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

      那婆惜那里肯放。

      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

      宋江狼命只一,倒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

      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

      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

      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

      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

      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

      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

      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

      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

      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

      婆子道:“我不信。”

      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

      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

      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

      婆子道:“”“这贼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

      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

      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

      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仟作行人入殓时,自我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

      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

      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

      宋江道:“也说得时。”

      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

      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

      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扭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里掩得住。

      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上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

      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

      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懊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

      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放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

      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

      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

      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

      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却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

      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

      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搁。

      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直推进郓城县里来。

      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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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8 18:37:11

    《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

    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

    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

    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沽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

    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

    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

    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

    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

    “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

    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传上押司张犬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

    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

    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

    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知县却和宋江

    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

    “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

    酒……”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困翻了。打到

    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

    来钉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

    便有下落。”知县见他三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

    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

    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

    问。”

      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

    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

    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

    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

    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

    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

    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

    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

    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

    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发了

    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

    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现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

    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

    捕捉拿便了。”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

    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

    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

    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

    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

    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

    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

    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

    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

    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

    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

    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

    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虽然如何,我们凭书请客,奉帖

    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

    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

    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

    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仝

    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

    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

    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

    头只一,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了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

    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

    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着,上便压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

    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

    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

    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

    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

    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

    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

    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

    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

    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

    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

    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

    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

    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

    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

    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

    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

    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自三

    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

    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

    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

    不是假的,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

    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甚么恶

    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

    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

    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县里知县

    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

    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

    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纸

    海捕文书,不在话下。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

    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

    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

    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

    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干连的人尽数保放甯家。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

    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

    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

    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

    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且说宋江从地窖

    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

    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

    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

    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有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

    个拴束包里。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着白范阳毡笠

    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衬着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

    里。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

    恼!”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弟兄两个各

    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迳出离了宋家村。两个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弟兄

    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

    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

    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

    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

    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

    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癞碗,睡死人床!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

    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

    “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

    “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

    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

    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帐不能相会。

    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

    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

    “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里,坐在亭子上。那庄客入去不

    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着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

    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

    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

    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满脸堆

    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

    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

    “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

    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

    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

    罢,笑道:“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

    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

    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

    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

    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

    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

    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欢饮。柴进再三劝

    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

    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

    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

    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

    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薪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在火

    薪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薪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

    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

    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

    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

    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

    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

    便把了火薪的事说一遍。柴进说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

    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

    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

    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

    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

    “不要见他说甚的!”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着宋

    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

    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

    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

    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

    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

    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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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8 18:37:54

    《水浒传》-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音“此”,字形左“足”右“此”,踩之意】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後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馀。後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左“足”右“此”】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

      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段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後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

      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绣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等武松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尝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锺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

      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後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後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後,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限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

      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

      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作‘出门倒’: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

      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酒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

      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

      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够麽?”酒家看了道:“有馀,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傥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

      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饮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麽?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麽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夥成队,於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馀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夥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

      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麽!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夥成队过冈,请勿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麽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

      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

      冈;其馀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麽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麽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後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饿,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作冷汗出了。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後。那大虫背後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

      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力气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

      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

      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

      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傥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

      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你……你……吃了□□【“忽聿”二字俱加“反犬”旁】心,豹子胆,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麽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上来做甚麽?”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麽?”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

      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夥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

      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起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

      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字形左“羊”右“空”】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

      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段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段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

      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得这个虎!”便唤武松上厅来。

      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

      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庆贺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後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中,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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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8 18:38:48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後,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

      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

      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

      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乾娘说,‘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

      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

      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妇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

      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

      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麽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

      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音“注”,字形以“角丝”旁替“伫”之“单人”旁】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後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

      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

      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字形左“身”右“单”】,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麽?”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麽。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

      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後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麽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馀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

      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吃过了一杯酒,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麽?岂不闻古人言:‘蓠劳犬不入’?”

      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混沌!有甚麽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麽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扶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麽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

      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

      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後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

      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压迫之意】,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

      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

      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後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

      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

      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後,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

      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

      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麽?”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麽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麽‘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毕竟这郓哥寻甚麽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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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8 18:39:28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麽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麽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答。”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乾结果了你!”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後,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麽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麽屁!”

      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後便倒了。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後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着。

      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麽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乾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麽东西?”

      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一年半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

      西门庆道:“乾娘,只怕罪过?——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便去真个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

      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见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麽鸟事!”

      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

      西门庆说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

      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麽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这妇人便去脚後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後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後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难处,我帮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乾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乾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

      当下那妇人乾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

      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

      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

      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

      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

      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何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

      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着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後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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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werva

    楼主| 2012-3-28 18:40:07

    《水浒传》-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

      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後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麽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

      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

      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乾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

      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字形左“木”右“鬲”】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玻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馀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後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初头。於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了。”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後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字形以“角”替“髯”之“冉”】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麽症候?吃谁的药?”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麽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乾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乾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在身边;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

      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後,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

      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两字重叠;音“侯(阴平)”,字形左“鼻”右“句”,鼻息声】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

      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听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麽?”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麽?”

      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

      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

      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

      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

      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麽?”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甚麽?”

      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

      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着。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後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

      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

      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麽?”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

      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後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土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

      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甚麽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後面烫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後把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乾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後门走过来。武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着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

      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桶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

      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音“古跺”,字形为“骨出”二字加“食”旁,一种面食】儿的。”张公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来都有土兵前後把着门,都是监禁的一般。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後门关了。那後面土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土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

      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

      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桌子。众邻舍却待起身。武松把两只手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的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

      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小……小人……便……写……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正卿拿着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麽?”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後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两□【字形左“提手”右“闭”】。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喝一声“淫妇快说!”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次後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武松叫他说一句,却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也画了字。叫土兵解答膊来,背接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

      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

      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道:“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

      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音“昨”,字形左“提手”右“卒”,揪之意】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神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

      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对你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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